《香港.我家》    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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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……旅人四下漫步,只有滿腹疑問:他無法將城裡各個地方區分開來,即便
那些在他腦子裡覺得最清晰的都混淆起來了。他如此推論:假如存在的每個瞬間
都屬於其全部,佐艾城就是一個無法分割的存在的地方。可為甚麼是城市呢?有
哪條綫劃分城裡與城外的界限,有甚麼區別車輪聲與狼嚎聲呢?」

伊塔洛.卡爾維諾《看不見的城市》【1】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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引言

       香港自七、八十年代起經濟起飛,工商業發展蓬勃而迅速,及至九十年代,金融體系逐步趨向成熟穩健,又基於司法獨立、低稅率、華洋雜居……等元素,香港在短短二、三十年間已奠定了「國際大都會」的形象,外國大型企業無不在香港設立分公司,即使租金價格屢創新高,亦無損他們的投資意向和決心。為了吸引外商注資,確立其世界地位,香港不論在電子網絡發展、醫療或基建上均不惜工本,引入世界最尖端科技,務求為港人及居港之外籍人士提供最方便、最貼心的生活享受;此外,近二十年來,香港政府大興土木,開山劈石又填海,先後興建了青馬大橋、赤鱲角機場、國金大廈、數碼港……等,多個大型建設令香港擠身世界各項排名之列。香港政府更於二零零三年開始興建被視為「世界標誌」的迪士尼樂園,進一步深化了香港的世界形象。香港貴為購物天堂,國際服飾品牌、大型購物中心無處不在,緊貼世界潮流,掌握第一手資訊。新興的豪門府第一幢緊接一幢,拆舊迎新,將香港打造成人間天堂,尊貴不凡,永遠向前,永不停步。凡此種種,均令香港這個彈丸之地創立了一個又一個傳奇,東方之珠的璀璨閃耀,耀滿全球。然而,在這金光閃閃的華衣所包裹下的香港,又是怎樣的一個面貌?真正屬於「香港」的一面,你我是否都能看見?

 

香港的好與美

       我不算是一個「土生」的香港人,因為我四歲多才從中國大陸移居香港,可我絕對是一個「土長」的香港人,因為整個成長階段我都沒有離開過香港。我在香港接受教育,在香港長大,也見證著香港的變遷。 小學的時候,過時過節都要隨父母回鄉探親。村裡人都稱我們「香港來的」,這「香港」一詞包含了榮譽、尊貴和高人一等的身份象徵。大家都深信「香港來的」都是富有的,即便不是很富有,但肯定要比他們富有,因為香港是一個「大城市」,而只要在大城市生活就能賺大錢。而實情是,爸媽自七八年偷渡來港,十年來我們一家都住在山上的木屋區中,過著艱苦的日子。雖然我們的生活並沒同鄉想像的好,可是,我還是因著「香港人」的身份而感動驕傲,因為我喜歡這種被人看為「榮譽、尊貴和高人一等」的虛榮感。不少外地及中國大陸人眼中,香港是一個花花世界,充滿活力,生生不息的地方;香港機遇處處,只要身在香港,你就可以創造你的夢想。於二零零八年六月由政府新聞處所編寫的冊子──“THIS IS HK”【2】中,政府以「文明進步」、「自由開放」、「安定平穩」、「機會處處」、「追求卓越」等詞彙描述香港。透過官方的論述,香港的大都會形象如同一面鮮明而富有象徵性的旗幟,被榮耀地高舉。這份信念對我來說猶如真理,是不容質疑的。尤其在八十年代初,每次隨父母回鄉,步出了深圳關口(現羅湖商業城對開),看到道路兩旁坐滿了弱小的、四肢傷殘的小乞丐,我就知道,香港果然是一個天堂。 剛過去的聖誕節,在萬人歡渡的節日裡,中國大陸異見人士劉曉波收到了一份很不一樣的禮物──十一年的牢獄生涯。這一次,中國大陸的獨裁、高壓統治與司法機關的黑暗,令我再一次深深感受到:能當一個香港人實在幸福。對,香港有言論自由、集會自由、宗教自由,身為基督徒的我不用偷偷摸摸過活,我可以高聲歌頌我的上帝而不怕被抓去坐牢;對政制若有不滿,我可以拉起橫額,走上街頭,說出自己的不滿。這就是香港!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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Right to the city----城市與我

       由於我在香港成長,基於一種習慣,有關香港的一切,包括它有聲無聲的轉變,我都自然而然地接受與接收。這感覺就好像人活在空氣裡,人雖靠著空氣而活,卻不會經常「察覺」到空氣的存在,因為它的存在已經變成了一種理所當然的狀態。同樣,我從來不會刻意去分析香港的好與壞,因為香港就是香港,沒有甚麼好不好的;我也不會去想我喜不喜歡香港,為甚麼喜歡,為甚麼不喜歡,因為這城市的存在於我而言就像空氣一樣,它不單單是一個空間性的名詞或理解,而是一種習慣。這樣描述並非說我對香港沒有感覺,只是這種感覺還沒有發展成出一種「知性」,可以令我用更宏闊的眼睛去重新思想和感受香港與「我」的關係。 

       一九九七年是香港歷史性的一年。那一年,我心中那個充滿自信、永遠向前衝的巨人突然倒了。一九九七,是香港歷史上一個極其重要的符號,它標誌著香港將面對歷史性的大轉變。回歸是一個「撕裂」的過程,它引發了港人的信心倒塌,有錢人都在計劃移民,我是個小市民,在歷史的洪流裡,只感覺到被動而無力,一想到深圳邊境的小乞丐,心裡就怕。我不知道「港人治港」真的可以落實,或只是一個口號,我不知道中國政府對「諾言」這個詞有怎樣的理解,這詞的背後可有「兌現」的元素。九七年我剛上大學,對香港的處境幾近無知,國家大事我也不懂。唯有社會那驅也驅不散的不安,我還是能夠感受到。

       直至二千年,香港政府就「賭波合法化」向市民諮詢,這話題一度被炒得熱烘烘,零一、零二年接續掀起一場又一場大遊行,教育界反對聲四起。二千零一年正是我大學畢業,正式投入教育界的一年。這件事促使我開始關注社會、關注我們下一代的發展和福祉,於是我參加了我人生的第一場示威遊行。這場示威終歸沒有成功,賭波還是合法進行了,但這一次遊行對我別具意義,因為它讓我第一次意識到香港與「我」的關係。

 

迷失中的香港

       學者 Agnes S Ku 在其著作剖析了香港後殖民時期的「心理」狀態 ──“The prospects of reunification with communist China once engendered a feeling of anxiety in society over the possible loss of the glamor of the city.”【3】由於英管治時期香港的經濟發展迅速向上,加上香港政府被賦予歐洲政權的冠冕,角色、身份有別於中國其他大城市,要與世界接軌,自然取得有利位置。然而,九七後轉由中國接管的香港,就猶如被領養多年的孩子,現已長大成人,卻突然要離開養母,與失散多年的母親來個親密擁抱,當中難免產生抗拒和疏離感。代表著歐洲政權的冠冕一旦被摘下,剩下真真正正屬於香港的,還有甚麼?對於不可見的未來,香港人不能不產生焦慮,而這份憂慮可從香港政府的「賭業」計劃中得到驗證。 

       九七金融風暴、零一年科網股爆破對香港經濟造成沉重打擊,眼見澳門的博彩業愈做愈旺,鄰近的新加坡又加入戰陣,香港政府面對疲弱的經濟前景,猶如坐在熱毯之上,生怕慢了一步就分不了這杯羹,於是繼提倡合法賭波之後,香港政府亦草擬在香港興建賭場,期望藉此來帶動香港的旅遊業,並創造更多就業職位。然而,香港不同澳門,香港所以走到今天,從來不靠賭業起家,香港的優勢和「賣點」亦從來與賭博無關,出現這麼一個荒唐的構思,唯一可以解釋的,就是香港迷失了,不只方向的迷失,也是身份的迷失。一切仍未喘定,零三年香港就暴發了一場世紀瘟疫──沙士。為了穩定民心,香港政府與迪士尼簽下了被喻為「不平等條約」的合約。對此,學者 Agnes S Ku 在其著作亦有清楚解讀──“The hegemonic construction by the government reflects a predominant concern with big corporate interests or a glamorous international image, e.g. Disney theme park, which are believed to carry an international trademark or help boost HK’s international status.” 【4】Agnes S Ku 所言不假,不想脫去「世界城市」的冠冕,香港政府唯有自製冠冕。 

       八四中英聯合聲名提出「一國兩制」的政策,有意突出「香港人」的獨立身份,令香港成為相對祖國體系而言的「他者」。九七後,在官方的論述中,香港政府又不斷強調香港乃中西文化融合之地,不論教學、節日、語言,各個生活層次無不與世界接軌【5】,彷彿唯有與「世界」(歐美國家)並存,香港才是香港,香港才能被認定有價值,香港才能閃耀,香港才有生命。這樣的陳述令人十分沮喪,而正正透過這樣的陳述,我們可以清楚透視香港政府的世界觀。在朝向西方,一心迎合「世界」喜好的同時,屬於香港的真正的美卻被粗暴地摒棄於自家門外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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消逝中的歷史

       香港是一個移民城市。日軍侵華期間,廣州、上海……等大量人潮湧入香港,移居後他們大部份都在香港紮根,也視香港為他們的家。「家」這個概念很有趣,「家」不只是一個「地方」,它還包含了住在裡面的人與這個城市的親密關係。我以前沒有把香港視為一個「家」的意識,直至「利東街」事件發生,這種意識才慢慢浮上來,這對我來說是一種很新的經驗。我發現原來一條「街」對住在裡面的人竟然有如此深刻的意義,可以讓他們面對巨額賠償而不為所動。我結婚的時候,喜帖也在利東街印製,我突然感覺到這條街與我有某一些關連,心裡也希望利東街能夠被保留下來。這意義遠超「金錢」所能評估、審計,它是一種「精神」層面的,有關「生命」的東西。當他們視利東街為「他們的街」的時候,它就不只是一個有地標的地域,而是與「我」(self)連為一體,把街拆了,也等於把「我」給斬開。於是,我可以想像,屬於我和利東街的某部份回憶,和利東街居民一頁又一頁的回憶,也將永久埋在沙堆之下。

       年初有一個東北大學的學生到香港旅遊,她跟我說她去了尖沙咀、旺角和銅鑼灣,買了很多東西,也玩得差不多了。香港的同學跟她說,到香港旅遊,三天就夠了,我聽了不禁搖頭嘆息。我抓緊時間帶她逛了「金魚街」、花墟、「波鞋街」、赤柱、砵甸乍街(石板街)和長洲,她快樂得不行,說開了很大的眼界,沒想到香港有這樣的面貌。我忽然覺得很慚愧,覺得我們香港人沒有好好的把香港的特色之處彰顯出來,很對不起香港。 

       我想,究竟有多少個伯樂,能夠看懂香港的美和香港的好?而香港政府所看到的好,跟大眾市民所想的,到底有多少落差?

       雖然我沒有去過許願樹拋寶牒祈福,但我相信每一個香港人都知道許願樹是一棵富有歷史的樹,而它不只是一棵盛載歷史的樹,它也是一棵靈樹,可保祐祈福者,達成祈福者的願望。可是,香港人並沒有好好對待這棵靈樹。許願樹病了,快要倒了,它需要好好的休息,雖然已貼上告示,可是來拋寶牒的人群依然不斷,把沉甸甸的寶牒一個一個拋向衰弱的樹幹上。我想,如果我是許願樹,我一定不會保祐這群自私的香港人。

       香港也是一個福地,一個寶地,一個靈地。香港不受地震威脅,也絕少天災;香港走過不一樣的歲月,刻上不一樣的歷史痕跡。可是,香港人卻不懂愛惜香港。香港人都像那些拋寶牒的自私的人,一心只想取得自己的益處,卻無視自己帶來的破壞。雀仔街、利東街、嘉咸街、波鞋街……這些都是充滿生命力的、極富特色的街道,在「經濟發展的過程之中,(商户間)建立了一個共生的經濟倫理關係……(若遷拆,)多年來建立的商譽、網絡會就此消失,這不是單是物理上的財產賠償問題」【6】。多年累積、建立的生態環境,就這樣被政府無情地一手摧毀。       政府看見了重建後的經濟利益,卻看不見屬於市民的更珍貴的東西。 

       因著利東街事件的衝擊,我帶了一部照相機,重臨陪伴我成長的荃灣石圍角邨。我五歲來港,住在石圍角邨後面的木屋區,一個叫古坑村的地方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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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自八八、八九年古坑村被清拆,遷至青衣後到現在,二十年來我幾乎沒有踏足過舊地。古坑村被拆後,改建成城門谷公園。重遊那天,公園很冷清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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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初中的時候,聽說學校附近快要開麥當勞店,大家都很期待。後來直到我畢業,仍未看見麥當勞叔叔的影子。多年前回去一趟,嚇然發現本來熱鬧非常的大排檔舊址,竟然突然失踪了,取而代之,就是一家大型「麥當勞」!眼前的景像活像一場海市蜃樓,叫人難以置信!當年午膳時間,跟三、五同學圍著桌邊等位子、急急忙忙地吃著上海麪的情景一下子擠滿了腦袋,一幕幕接踵浮現。那一刻我真想把眼前的麥當勞給炸了!麥當勞有甚麼了不起?哪裡沒有麥當勞?而屬於我的回憶,卻全被「麥當勞」毁了。現在,上海麪的味道也只能長埋記憶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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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小時候,這條小路是我每天出入的必經之路。現在小路被封了,這通往我的記憶之路永遠被封鎖。環境的改變把過往熟悉的東西全部改寫,在這熟悉的異地裡,我彷彿失去了「自己」存在的證明,而歷史的記憶慘被切斷。一個失去歷史的人,還算是一個完整的人嗎? 

       在香港這個花花世界裡,彷彿永遠找不到她變老的痕跡。她以重建、拆毁來遮掩她的歷史風霜,可不知風霜有風霜的韻味,未來可以創造,歷史卻不可以改寫,這就是歷史最獨特的地方。這也是為甚麼「我」是「我」,而不是「他」的原因,因為屬於「我」的過去跟「他」不同,所以「香港」是「香港」,而不是其他地方。近幾年中國經濟發展之迅速令全球觸目,酒吧街、大型購物中心湧現,不少世界知名品牌,如LV等,都紛紛在中國大城市開設旗艦店。或許,不過幾年,香港有的,在大陸也能找得到,中國人對香港夢幻式的想像也將成為過去式,到時候,不斷拆去歷史外衣的香港,還剩下甚麼?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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香港,你我的家
北京香港„奧運同心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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       無疑,中國大陸的迅速冒起已經成為全球的新焦點,當日高舉「一國兩制」旗幟的香港,在回歸十年後的今天,又如何審視自己的身份?在這個急速轉換的世代裡,香港又扮演了怎樣的角色?在「背向祖國,面向世界」的口號裡,香港人如何定立自己的位置? 


       香港的文化總是逃逸的(Elusive),你企圖把它捕捉下來,下一瞬它已經不同了【7】。港深廣高速鐵路的興建方案引起港人極大的關注,香港窘困的身份和處境表露無遺;教學政策改了又改,語言方針無定向;天水圍的悲情與樓價屢創新高的激奮形成可笑的對比;貧富懸殊世界第一,反映了繁榮背後對弱勢社群的漠視。 

       或者,我們每個香港人都有責任親身看一看自己身處的城市,那個躲在美麗的華衣下的香港,一同參與建構這個城市,珍惜屬於自己的文化和過去。

 

 

【1】伊塔洛.卡爾維諾,《看不見的城市》,譯林出版社,2006 年,頁 34。

【2】http://www.brandhk.gov.hk/brandhk/c_pdf/This_is_HK.pdf 

【3】Agnes S Ku, “Postcolonial Cultural Trends in Hong Kong: Imagining the Local, the National, and the Global.” Crisis and Transformaltion in China’s Hong Kong, ed. Alvin So, P. 344.

【4】Agnes S Ku, “Postcolonial Cultural Trends in Hong Kong: Imagining the Local, the National, and the Global.” Crisis and Transformaltion in China’s Hong Kong, ed. Alvin So, P. 352.

【5】http://www.brandhk.gov.hk/brandhk/c_pdf/This_is_HK.pdf

【6】〈消失中的利是封〉,獨立媒體網頁,http://www.inmediahk.net/node/9100 

【7】潘國靈,〈靈感國度--消失的意義〉,《頭條日報》,2009-8-31。http://news.hkheadline.com/dailynews/headline_news_detail_columnist.asp?id=87201&section_name=wtt&kw=28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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